《画人传》~第493篇
张大壮住在复兴中路128号底楼老式石库门房子,仅廿多个平方。
文/卢秀辉
张大壮(1903—1980),原名颐,又名心源,后更名大壮,字养初,号养庐,别署富春山人,浙江杭州人。
章炳麟(太炎)有兄弟四人和一个妹妹,妹妹叫章炳芹。章太炎记载过他的妹妹:“次炳芹,女,适同邑张荫椿,清光绪癸卯进士,韱分度支部福建司主事。”张大壮就是章炳芹和张荫椿的儿子,章炳麟是张大壮的舅舅。
张大壮父亲张荫椿,给哈同夫人罗迦陵做过事。1916年,罗迦陵办“广仓学会”和“广仓学宭”,广罗人才,编印文献,张荫椿就到了“广仓学宭”工作。1922年,受“五四运动”影响,闹起了学潮,校长派的徐州帮和教务长派的四川帮,联合起来反对本地帮。徐州帮后又和四川帮自相交讧,闹得成为社会丑闻。于是罗迦陵决心停办学校。张荫椿与岑春煊是旧识,因为岑春煊原是清廷重臣,辛亥革命后又任过福建宣慰使,是个实力人物,张荫椿当时在福建任过小官,交情不深,故托章炳麟求情。哈同夫人罗迦陵要解雇他时,他特意写信给大舅哥章炳麟,托他向岑春煊求情,请他要求罗迦陵不要解雇他。
张荫椿失业后,一家人生活得很窘困。章炳麟随函送去“本票洋廿圆(即二十元)聊备一时之用”。还赠送衣被,“送被褥不知尺寸,望示知以备做好带去。”可见他们生活不裕,才对他们时时有所接济。
章炳芹婚后很久才生了张大壮,所以取字叫“养初”,希望再能多添几个孩子,以后张大壮将“养初”改成号,叫“养庐”。但养初从小体弱,五岁就吐血,一直吐到七十多岁,居然吐了一辈子血。为了治吐血病,医生用了鸦片,从此让他染了恶疾,张大壮一直到解放后才戒了烟。
张大壮1916年到上海,随李汉靖学习恽派花卉,又从汪洛年习山水,20岁入商务印书馆任美工,在绘画上崭露头角。次年,就被大收藏家庞莱臣赏识,聘入庞家做书画管理,让他得以尽睹中国绘画之秘笈。庞莱臣被誉为“全世界最富盛名”的中国书画收藏大家。庞元济既拥有财力,又精于鉴赏,收藏有铜器、瓷器、书画、玉器等文物,尤以书画最精,为全国著名书画收藏家之一。与于右任、张大千、吴昌硕等人均有交往。庞氏收藏画作特点:一是历代名画精华较齐,藏品丰富,基本上对中华各个时期的书画名家都有其代表作品的收藏,其中尤以吴门四家中的作品最多最精彩;二是庞氏藏品多是精品,而且是真迹。
庞元济系南浔“四象”之一的后代,财力厚实,他编印的《虚斋名画录》,收录他家藏名画五百三十八件,“其中任何一件都堪称中国美术史上的佳构”。后又编过《虚斋名画续录》,他每收录一幅佳作,必让张大壮临摹一遍,然后再重新裱过收藏。庞莱臣亲教张大壮“什么朝代、用什么纸、什么绢、用什么墨、什么研色,是工笔、是写意,弄明白了你才能临摹”,他又开导张大壮,“鉴画是综合性的学问,从纸张、绢素、题句、款识、印记、画风、笔法等缺一不可”,经多年磨练,张大壮集绘画、书法、篆刻、鉴定、修复古旧名画六绝于一身。张大壮为人一向低调,从不张扬,只有几位知己才知道。
张大壮先生一生与世无争,但对艺术的追求却有过人的傲骨,他常说:“嘴上要让人,笔头上不要认人”。
张大壮因身体原因,五十一岁才结婚,夫人人倒和蔼,但终日头痛而躺在后边床上。张大壮戒烟后嗜好茶与火腿,余无奢习。因为吐血,他常去医院输血。他作为上海画院画师,每月八十元工资,每月必须交四幅画给画院,数十年不变,因此他黯然地说:“我每张画只值二十元,我活着的价值也只有这点,每想到此,有何心境作画,如果有一天我的画值钱了,我也看不到了,每念及此,更不欲作画了。”他待人至诚谦和,从不摆名家架子。从不趋炎附势,常有人携巨款来求画,或邀请他去礼遇非凡的地方享受,他都拒之不允。每月80 元工资,除日常开支二人生活外,还要支付妻子许多医药费,按理他可报销一半家属医药费,但他总把发票撕掉。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画院派画师下基层,深入群众,办各门类的书画学习班。张大壮分配在卢湾区教花鸟画班,唐云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和搪瓷厂的工人中办学习班,朱梅邯在南市区教人物画班等,一律招收所在区域各单位的学员。张大壮在卢湾区文化馆上课,他教课从来不用板书,在几张课桌拼起的画案上铺上一张白纸,同学们蜂拥而上,把课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的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有的索性爬在凳子上,尽量能争到一条视缝。虽然人挤得乱哄哄的,但他边讲边画之时,室内鸦雀无声。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三月不知肉味的大有人在。有调皮的学员不满足他只画松菊梅之类,要求画块肋条猪肉解馋,张大壮亦欣然命笔。
张大壮住在顺昌路永裕里98号一套二楼的小房子里,楼梯又陡又窄。后来,将房子调到复兴中路128号底楼。这样免得爬上爬下,门口离 24 路电车车站、公用电话、药房、菜场都近。那是一套老式石库门房子,仅廿多个平方。房内水泥地,石灰粉墙,灰黄斑驳。房中用布帘一分为二,里间妻子住,仅置小铁床、小竹楂、旧箱笼等。帘外即是张大壮睡的旧红木大床、床边放茶几、床前置一画案。他还在床边系一根绳子,一头连在外门的门问上。他卧病在床时,若有人来敲门,只要一拉绳子,方便开门。
张大壮晚年,一天晚间,张的学生、朋友来了五六个人,话题谈及中国画构图,有人说,物象安置画幅当中,乃构图大忌。张大壮不以为然,他认为处理得当,仍是一幅好画。于是由闲谈发展成争论,争论到最后,座间众人一致意见:“你张先生既力排众议,就请当场挥毫,如何?”出乎大家意料,张大壮一边走向画桌,一边嘟囔道:“画就画,有何难哉!”他打开砚盖,轻轻地磨墨,在宣纸正当中,用羊毫笔自由地转动出一个汉字草书“之”字。观者纳闷,所画何物?怪哉!怪哉!待他用浓墨间以焦墨画出鱼头,以中墨画出鳍来,大家才纷纷称奇,连称“带鱼!带鱼!”他用目光扫视大家一下,又轻轻研墨,开口说:“还没有好,鱼居中,要想法来破一下。”围绕带鱼,用行草写下一首诗。字写得瘦硬,大小错落有致。张先生朝座间唐炼百望望,说:“他是篆刻家,请他当场刻方鱼乐章,才好玩呢。”唐炼百答应,但要张先生篆印面。于是找出块印石和一把刻刀,张老篆就印面,唐炼百刻制。不一会印也刻就。原来印面是“双鱼”中间夹一“乐”字。
张大壮扫视众人一周后,笑眯眯地说:“你们都想得到这幅画”,稍作停顿,说:“这是不可能的。”然后背着大家神秘兮兮地在纸上写上点什么,再将纸条团起来,双手相握,摇了几摇,就向桌上一撒。众人纷纷伸手自取,不甘落后。先是快取快看的,“啊呀”一声,宣告与画无缘。接着慢取快看的,也只一声叹气,败下阵去。最后中奖的是蔡姓学生,张大壮又握笔,写下了隶篆相间的一段跋语:“此帧画成,旁观者俱欲得之,卒为老菜根所有,翰墨因缘如此。”书写“老菜根”三字时,特意停下笔,征求此君意见,当获得肯定的答复后,他才将跋语写完。然而此时有人发现,纸幅已写到边,无处落款了,连呼大事不好!老画师巡视画面一周,笃悠悠地说:“弗碍,弗碍。”他在跋语前面带鱼尾巴内侧空白处,写下“老壮”二字,看起来天衣无缝,一气呵成,略如天成。
张大壮是个极聪慧之人,画画之外,善操琴,尤爱京胡。时值良宵,月白风清,他侧耳凝神,爱拉几曲京剧曲牌,也拉几句“沙家浜”。他模仿各种地方方言也学得极像,讲起事来喜用故事主人公的方言,惟妙惟肖。
1980年秋,张大壮去医院输血,对家里说,二三天后就回来,不必告知旁人。他去医院后,医生停用了他惯服的药,顿时心脏病发,一时无救。张大壮无儿无女,家中空徒四壁。去世后,京剧大师盖叫天之孙张大根偕章太炎之孙章念驰一起将张大壮安葬在杭州凤凰山上。
张大壮擅花鸟,宗法恽寿平、华喦,兼取黄筌、徐熙,所作妍丽清润,秀美动人;晚年渐涉徐渭、陈淳、朱耷等人,笔墨老辣,纵放洒逸;喜绘蔬果、虾蟹之类,生动活脱,别具韵致;偶作山水,近王原祁,生涩清劲。工书法,能治印。与江寒汀、唐云、陆抑非合为现代四大花鸟画家,被合称花卉画的四大名旦。
卢秀辉有《为张大壮养初歌》一诗,诗曰:
笔端清韵上,味雅傲哉公。
平素病躯苦,颓颜药石工。
艺闲常寂拗,性拙孝恭忠。
人荐朋侪友,方殷许以雄。
悠然良愿载,月白没西东。
翰畅因缘去,妙超惟肖丛。
丹青老辣为,纵放洒衿通。
涩迟劲遒健,妍丽滋润濍。
赤条尘外入,何惧壁徒穷。
今杰薄恩德,前贤倚宇穹。
君嫌三食饷,语势四时崇。
炫技尊池内,生趣可有终。
还如诗思悴,岂似画檐风。